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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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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

目之所見仍是黑黢黢的一片, 但因為手裏攥著鐘席訣的袖子,封清桐的心中倒是難得的虛心平意。

二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圓石邊緣,鐘席訣俯身撣了撣其上灰塵, 指引著封清桐坐到裏側。

許是此處地勢特殊, 月亮瞧著竟要比以往大上許多, 清亮亮的月光透過稀薄的雲層柔緩地灑下來, 將此等險峭的境地都莫名襯出幾分仙山瓊閣一般的縹緲意境來。

封清桐背過身去抹了把眼睛,漸漸停止了抽噎。

鐘席訣側身為她擋住峭壁口吹來的大半的風, 他擡起頭, 瀲灩的桃花眼微微收斂,長而濃密的鴉黑眼睫就勢半垂, 囫圇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暗淡的陰影。

他問封清桐, “姐姐,月亮漂亮嗎?”

封清桐點了點頭, 鼻音濃重地回答他, “很漂亮。”

她邊說邊轉過身去,這才發現鐘席訣不知何時也微垂了首,少年半偏著腦袋, 墨染的瞳孔一眨不眨地註視著她,其中眸色深深, 似是含著諸多覆雜又濃稠的情愫。

封清桐突然有些心虛, 慌慌張張地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你看我做什麽?看月亮啊。”

她期期艾艾,連反問都說得毫無底氣,“月亮不, 不漂亮嗎?”

鐘席訣笑起來,“漂亮啊。”

他頓了一頓, 語氣裏的笑意緩緩淡去,嗓音輕而低啞,好似氤著無盡深切又鄭重的誠篤。

“我是在看月亮。”

呢喃的話音像在自言自語,可其中的字字句句又如融融晨曦穿透林間薄霧,風輕雲凈卻又不容拒絕地清晰落進了封清桐的耳朵裏。

“在我心裏,姐姐就是我的月亮。”

……

封清桐心尖驀地一顫。

思緒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他們爭吵的那個夜晚,那時被她強行堵回去的話,鐘席訣換了一種方式,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他最鐘情月亮。

她是他的月亮。

……

周遭陷入一片闃然,封清桐覆又恢覆成雙臂環膝的姿勢,唇瓣緊抿著不再言語。鐘席訣也不催她,僅只將她裙擺上的飄帶拾起一條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以防她不當心掉下去。

二人就這麽兩相沈默地一言不發,封清桐埋頭闔起雙眼,她本以為自己又會陷入絮亂的愁思,可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她的內心竟然意外的寧謐又平靜。

她聽著耳邊瑟瑟的風聲,聽著鐘席訣口中哼起的悠揚小調,聽著山林之間幽遠空靈的陣陣鳥鳴,聽著聽著,眼皮愈來愈沈,最後竟是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半醒半夢間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捉起,柔軟又冰涼的環形物件囫圇套到了她的腕子上,卻是即刻又被人極為輕柔地取了下來。

她嘟嘟囔囔地哼唧了兩句,後背很快迎來了安撫性質的輕拍,於是便又舒展眉頭,重新沈入了夢鄉。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直至煦暖的朝暉順著腳尖一寸寸攀上身軀,封清桐嚶嚀一聲,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這才發現鐘席訣就站在她身側,正握著一條自上頭甩下來的粗麻繩反覆抻拽著測試硬度。

“姐姐醒了?”

鐘席訣聽見動靜,轉過頭來沖她笑,畫兒似的精致眉眼沐浴在澄澈的日光裏,益發顯得玉質金相,神采英拔不似凡人。

封清桐下意識垂首錯開他的目光,隨即卻又一臉驚喜地覆而擡起頭來,“哪裏來的繩子?有人找到我們了嗎?”

鐘席訣‘嗯’了一聲,“蒲毅已經帶著人來了,正在崖邊上候著呢。”

他朝封清桐伸出手,“姐姐先上去。”

封清桐點了點頭,任由鐘席訣將繩索牢牢系到她腰間,而後用力一拽,示意崖頂的人拉她上去。

“姐姐不要害怕,雙手握緊繩頭。”

鐘席訣伸高雙臂,見著她漸漸離地騰起,便極力抻著手指,虛虛地攏在她肩膀兩側。

他微皺著眉,面色肅而蒼白,連聲音都不自覺放輕了許多,喉頭凸起幾度滾動,眼睛裏的擔憂濃得快要溢出來,

“盡量讓身體保持平穩,有風也無妨,沒事的,不要怕。”

他絮絮叨叨,明明懸在半空的人是她,可他看起來卻反而要比她害怕得多。

封清桐感覺自己的心口被人軟軟地戳了一下。

“我知道了。”她回了鐘席訣一個盡量平和的笑容,“我不怕的,我……”

視野隨著高度的拉升逐漸變得開闊,封清桐眼睛一瞇,似乎瞥見鐘席訣的腳下扔著一只……

編壞了的茉莉花手環?

她心下一動,鐘席訣卻又在這時出聲提醒她,“姐姐!握緊繩索,不要走神!”

封清桐瞬間收斂心緒,忙不疊攀緊繩頭,將堪堪冒起的意念盡數拋諸腦後。

……

距離崖頂不到三尺的時候才發現秦以忱也來了,他探臂將封清桐拽上來,兜頭給她披了一件溫暖厚重的袍子。

“桐桐,你先去一旁待著。”

他神色沈沈,看上去有種不同於尋常的郁郁凝重。封清桐心中疑惑,卻也一刻不敢耽擱,忙不疊小跑著讓開了登崖的道路。

她聽見蒲毅沖下喊了一聲,麻繩隨即重新被扔下去,不多時,崖頂的眾人齊齊用力,繩索終於再次徐徐動了起來。

日頭覆又升高三分,較之方才在山隘時的冥冥蒙蒙,此刻的天已經完全亮了。

崖邊茂密的植被橫見側出,雜亂無序地編織起一片蔥蘢的新綠,鐘席訣脖頸微垂,就在這片新綠裏頹萎冒出頭來……

封清桐慢而遲緩地眨了眨眼。

他在山隘中時,不論交談亦或動作,始終都是正對著她,加之彼時穹頂晦暝,鐘席訣的衣衫又是個繡有暗紋的深重顏色,且她還生有眼疾,以至於直到此刻她才發現——

鐘席訣的後背全都是血。

***

鐘席訣確實受了不輕的傷,他在山林裏撞見了搜尋封清桐的第二波人,為著盡快擺脫糾纏,渾然用上了不要命的打法,不到一刻便將七個持刀的大漢盡數收拾了個幹凈。

他背上挨了許多刀,好在因為極力護著要害的部位,故而能夠強提著一口氣,如無其事地在山隘中與封清桐度過一夜。

直至看著封清桐安安妥妥升上半空,他那股子強撐的精神氣兒才終是懈弛開來,咬牙挺到繩索被二次放下,他系好繩頭,眼睛一闔便墜入了半昏半醒的迷蒙境地。

完全清醒時是在馬車裏,鐘席訣趴在邊椅上,細密的眼睫撲爍兩下,掙紮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來。

目之所見便是身前抱臂而坐的秦以忱,鐘席訣咳了一聲,嗓音沙啞地問他,

“大哥,桐桐呢?”

一張口便覺喉嚨針紮似的痛,鐘席訣又咳了一聲,

“別告訴她我受傷了,不然她又要……”

話未說完,他原本偏向左側的脖頸便被人自後輕輕搭扶著轉到了右側。

封清桐斂袖躬身,端著一盞溫度正好的白水慢慢餵他喝,她面上沒什麽激烈的神情,唇瓣與指節上卻多了幾個明顯的齒印和指甲印子。

痕跡很新,一看就是被她自己堪堪弄出來的。

痕跡也很重,下唇的一道小口子甚至破了皮,隱隱沁出些不甚明顯的殷紅血跡。

封清桐的這些小習慣他是知道的,她不愛哭鬧,故而只能依靠一些無傷大雅的疼痛來釋放那些迫切需要紓解的負面情緒。

或是掐手指,或是咬嘴唇,她從小就會這麽做。

鐘席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自己除去背上的傷,心口也開始細細密密地泛起疼痛。

“我沒事的啊。”

他順從地喝過半盞水,喉頭的澀然就此褪下去大半,可指尖的躁動卻愈演愈烈,幾乎想要直接上手去碰一碰那些她自己弄出來的傷痕。

然而他到底沒有如此做,一來是因為此等舉動著實太過暧昧,他若貿貿然施以為之,怕不是會直接將封清桐嚇退到八百裏外去;

二來也是因為,他是真的丁點兒都擡不起手來了。

於是他也只能在心裏懊惱自己,為何不能再多撐一個時辰,撐到回了元興府,撐到避過封清桐,屆時他該暈暈該倒倒,總好過在她面前原形畢露,間接地將她架到火上去烤。

“我真的沒事,姐姐別擔心,這些傷口不過就是瞧著唬人罷了,實則沒什麽大礙的。”

鐘席訣彎著眼睛沖她笑,瞧見封清桐仍是面色慘白,便又勉力動動手腳,試圖撐著手臂坐起身來。

“我倒是有些餓了,姐姐手邊有什麽點心可吃嗎?”

秦以忱及時從身後敲他的腦袋,“鐘席訣,你給我趴好,再亂動我就打斷你的腿。”

馬車恰在這時停下,蒲毅的聲音自車簾外模模糊糊地傳進來,“副……秦大人?前方似乎發生了坍塌,您看看要不要繞路走?”

秦以忱應了一聲,“我出去瞧瞧,桐桐,你看好他,別讓他亂動扯裂了傷口。”

他說罷便撩袍起身,臨至車門前卻又實在揪心氣惱,遂轉過頭來,不輕不重地在鐘席訣的額前戳了一記,

“你們三個不省心的遲早要將我折騰死!”

……

半掀的簾子緩緩落下,沈穩的腳步聲逐漸遠離,車內亮了一瞬,隨即又趨於一種安謐的暗淡。

挨了教訓的鐘二少爺‘嘶’了一聲,極力揚起脖頸同自家兄長討說法,

“你就仗著我還不能……”

他倏地頓住,感覺眉心處忽而覆上了一抹柔軟的觸感。

封清桐替他揉了揉額頭的紅印子,“兄長說了,不許你亂動。”

她傾身過來,愈加地靠近鐘席訣,“鐘席訣,你不許亂動。”

柔和的光自縫隙之中滲透進來,纖悉無遺地勾勒出封清桐輕輕顫動的纖弱雙肩,她唇瓣囁嚅,頭一次於明亮的環境之中,毫不避諱地落下眼淚。

“你要好好養傷,要立刻好起來,否則我就告訴兄長,讓他打斷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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